文 / 劉墉
「男人老了,以前辦公室裡的仇人都變成了朋友。」
一位老太太最近忿忿地說:
「為什麼會這樣?」
「以前在辦公室為了升遷,一個鬥一個,誰也不讓誰,所以一堆仇人。現在全退休了,寂寞得要死,碰上老同事,高興還來不及呢。不上班了,沒什麼好爭了,當然仇人都成了朋友。」
「有道理。」我笑笑,問她:「可是愛人又怎會成為仇人呢?」
這老太太的道理,乍聽是氣話,細細想還真有道理,由「男女相悅」到「夫妻相守」,這「悅」與「守」就是不一樣。
「悅」是情、是心,比較抽象;
「守」則是守這個家、守這群子女,多少比較具體、較現實。
主持人問一位海員的妻子:「你丈夫出海,一去就半年三個月的,妳怕不怕?」
這訪問距今總有七、八年,可是我總想起,總浮現那女人的笑。因為當時我聽了嚇一跳,心想原來女生那麼現實。
還有一件更久以前的往事,也是我終身難忘的。
那時候我還在紐約教書,我的繪畫班上有個從初級一路學上來,已經跟了我三、四年的老學生。她不開車,每次上課都自己坐巴士來,再由她先生接回去。
她的先生我見過,是個一百八十公分的警察,加上是義大利裔,十足大男人主義,每次看到我都露出「你耗了我老婆不少時間」的眼神。
我那學生也真像是欠了丈夫的,每次一下課,就算畫到一半,也會飛快地收拾東西,撂下一句「我老公來了」,就衝出門去。
可是,有一天,下課時間到了,她卻繼續畫。 「妳老公來了,快走吧?」我催她。
我猜他們兩口子一定吵架了,沒再催。後來發現她每堂課都要丈夫等,才知道,原來她丈夫退休了。
「他退休了,急什麼急!」這義大利女人有一天拉著嗓門說:
這學生的話也留在我心中十幾年了,我常想:「天啊!可別退休,退休就會被老婆欺侮了。」
「以前啊!我老頭子欺負我,我只有忍著。孩子還小,我能走嗎?當時我要死要活,非嫁給他不可,跑回娘家,我有臉嗎?而且錢是他賺的,他都抓在手上,我又拿什麼活?」
突然換個臉色,也換個口氣:「可現在不同了,他欺負我,我就住到女兒家去,這家住住,那家住住,誰敢不收留我?我告訴你,直到我住在我女兒家,發現女婿對我女兒有多體貼、多溫柔,我才發現自己是白過了,讓那老傢伙作威作福了一輩子........。」
我的老同學的『一生一次』書裡說得好他以前在公園裡常看見一對老人,老太太總扶著步覆不穩的丈夫散步,親密的樣子,真令人羨慕。
後來老人死了,當時外面沒人招呼,卻聽見老太太在裡頭給朋友打電話,有說有笑,還說「老傢伙死了,總算自由了,從今可以跟你們參加旅行團,四處玩了。」夫妻就是這麼妙的組合!
前半輩子,男人拚命賺錢,把薪水袋往桌上一扔,就覺得盡了責,就覺得是犧牲自己的一家之主。
後半輩子,男人多半先凋零,尤其退休之後,更是很快地從「遊民」變成「遊魂」,也從個「良人」變成「涼人」。
人是涼了,從床下半邊開始涼,涼了「那件事」、涼了那顆心,如果再趣味不相投,就連腦也涼了,使得「風情話」也成了「風涼話」。
然後,男人更弱了、被攙著、被扶著、被抱著。換個角色,女人把「他」餵飽了,帶他看了病、散了步,也就覺得是犧牲自己的一家之主。
年過半百,我常想,夫妻的情可能像是銀行,最好年輕時別「貸情」,而要多「存情」。到老來才好「提情」。不致遭到白眼。
當然,我也想,其實一家之主換人作,男人作四十年,女人作十年、二十年,男人還是滿划算的,不是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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